没有烟总有花

作者:一苇所如    时间:2003年4月

1
  12岁遇到cindy是在她叔叔的葬礼上。
  那个空气粘稠的雨天,上学路上,有人无声无息地随着雨从天而降,与地面撞击出重拙的一声,红色的液体漫上我的白球鞋。
  冰冷的雨水在伞沿四散开去,纷纷落下,扑向我脚前还在微颤的肩膀。
  我的小红伞就在那年于一场雨中不知所终,而我也只记得自己急促的呼吸,狂奔在茫茫雨中,漫无方向,最后脚一软,抓住一根电线杆翻江倒海地呕吐。
  死者叫何直伟,爸爸的高中同学,cindy的叔叔,他的葬礼在我昏天黑地地发了三天高烧后举行。
  我是偷偷溜去的,静穆地站在礼堂的最后一排,脸色苍白,像个幽灵。看到那个脑袋如西瓜般裂在我面前的人被殡仪人员打扮得如此光鲜,胃隐隐犯痛。
  所有的悼词都念得让人昏昏欲睡,我的魂游离出窍,附在那个跳楼者的身上,我们从喧嚣和骚动中飘然升起,骑上了童年的木马,驶向遥远的地平线,愈行愈远。
  是cindy把我拉回来的。那年的葬礼上,有个女孩走到我身边说,如果我要自杀,我也会选择跳楼的。
  我看着这个一身素装的女孩,我们之间探询的目光既流连在表层,也窥觉到深处。
  我告诉她,我的球鞋永远洗不去那份血腥的气味,至今它还残留在那里昭示头部撞击地面的那份惨烈决绝。
  女孩说,只要能在生命结束前飞一次,之后的惨烈都无关紧要了。
  我们相互对视,微笑,我们都是心智早熟的少女,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探讨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话题。
  那一刻,我告诉自己,这就是我要找的女孩。

2
  她叫cindy,美国啦啦队队长惯用的名字,一念起来就热情四溢的名字。
  1992年,我刚认识cindy的那年,有个星期我们一起看了《胭脂扣》。
  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我和cindy对着屏幕专心的哭泣。
  只得十二少这样的多情公子才能有如此心思,送出嵌了芳名的对联花牌“如梦如幻月,若即若离花”。可他却始终是个不能让人放心的贵家公子,所以她不仅苦苦相逼“如果,你也有点真心……”,还得暗中下毒,今生缘浅,便寄望于来世。她凄凄然地死了,却在阴间久候爱人不至,于是做鬼来寻。  
  一场华丽的殉情背后是这番沧桑的景象,我脸上还淌着泪,愤愤然道,明明知道是个不可靠的人,仍爱得如此颠倒,飞蛾扑火般。
  屏幕上的十二少眼角眉梢风情万种, Cindy说,遇上这样的“小白脸”,只能欲拒还迎,一个痴情的女人,横竖就这么条悲怜的命。
  那刻我有预感,cindy迟早会迷上“小白脸”,结果那天很快就到了。

  那一年,我刚刚十四,cindy十四岁零八个月。我们的初潮在同一天莅临。
  那一年,春天来得特别快,生机蓬勃的种子早已无法遏抑地疯狂抽长。夜深人静时,我会听到一种暗藏着的声响,啪啪像草木滋长般。
  有次,cindy刚好睡在家中,我半夜摇醒她,要她听听这声音到底是什么。
  她却诡秘地笑笑,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口,说,因为这里有颗种子正在破土。
  一记模糊的痛无声而迅速地滑过我的胸口,窗外那些啪啪的声音倒像是什么破裂的声音了。
  Cindy喜欢上的“小白脸”,是我们那位美院毕业已过而立之年却依旧单身的美术老师。
  放学后我被cindy拖去跟踪那位小白脸老师,我们骑着车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。他是一块晾在阳光下的腌肉,我们是两只嗡嗡做响的贪婪苍蝇,肉移到哪里,我们就跟到哪里。
  那些日子cindy天天叫嚣着将来要去考中国美院,并因为这个理由,暑假时得到了可以去老师家单独辅导的特许。
  每个下午,睡得正香的我,都会被一通兴奋的铃声惊醒,拿起话筒,cindy在另一端聒噪不已。她绘声绘色地向我形容她现在是如何趁老师外出,偷穿老师的蓝衬衫,还趴在他的床上写日记。
  她说,你知道吗,他的被子床单上可以嗅出他的体息,一种凶猛而温柔的雄性气息。
  一件汗津津的衬衫就让她有了强烈的归属感。我猜想,此刻的她肯定愿意为他洗衣做饭,然后像个贤惠的日本主妇躬迎他回来为他脱鞋。
  按照我们的理论,小白脸都是才色双佳,但不是那么靠得住的年轻异性。除了年龄上有点超出我们当时的预定标准,我们那位老师也能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。
  每次,他都是丢给cindy一些要她完成的作业然后说去楼下下棋。结果,在cindy翻箱倒柜捕捉他的同时,他不知道躺在哪个女人的身边。
  假期里的每天,cindy像只忠诚的狗守在他的家中,最后这只“嗅觉”灵敏的狗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一堆仍得乱七八糟的安全套。
  晚上cindy就这么哭着说着,从电话线的一端哭到了我的床上。
  关了灯的房间里,我和穿着睡衣赤足跑来的cindy挤在一张床上相拥对泣。就像我们13岁那年看完《霸王别姬》赫然发现整个影院空荡荡得只剩下我们二人,《当爱已成往事》适时响起。我们沉浸其中久久不想离去,就这么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靠在一起,直到滚完最后一行字幕,直到影院的灯亮了又灭了,直到管影院的老大打着手电寻来。
  此刻我紧紧地抱着cindy,为我们即将逝去的纯真悲哀。而在多年后的今天,当我回想那一幕时更觉哀伤,因为当时的我根本无法想到几年以后cindy可以面不改色地问一个男生,你要什么体位。
  那晚,我第一次吻了cindy,却是咸咸涩涩的滋味,因为我们脸上的泪一直未干。
  Cindy,如果你选择哭泣,我的天空将拒绝晴天;如果你的心开始流浪,我的灵魂会跟着变得粗糙;如果你对这个世界感觉麻木,我也会辜负所有的良辰美景。我们是同根的存在,只要在一起,无论是相拥还是捆绑,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,只要有你,我就可以哭着笑着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一切的一切。

3
  16岁的cindy如她1989年的生日许愿那样,像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出了又脏又乱的家。
  我,波澜不惊地上了重高,每个星期写三封信给在上海过着如蝴蝶般轻浮生活的cindy。
  Cindy不在身边,我还是那个压抑的我,让自己躲在一副黑框眼镜背后,敏感而脆弱。
  16岁夏天cindy带回了一个“小白脸”。跟他握手时,他说我的手有点冷。
  因为我是三十七度的恒温,而你处在三十七度二的恋爱体温中。我说得有点酸。
  抬头,他正对着我微笑,明亮的眼睛在我抬头5度左右的前额上方。后来,我遗忘了他的模样,却记住了他眼睛停放的位置。
  整个夏天,我未曾冷静,一直处于一种莫名的暴躁中。我千方百计地挤兑他,拐弯抹角地刻薄他,也冷酷无情地拒绝他。
  那天我跟cindy第一次起了口角,她冷笑着说,你变了,你知道吗,现在的你像个怨妇。热浪袭人,风扇吱吱呀呀不停地转,空气却凝固似冰。
  我惨然一笑,夺门而出,顺着回旋的老式木楼梯拼命往顶楼跑,“噔噔噔”急速而用力,泄愤般。跑到顶楼,我爬上天台,灼热的阳光打在脸上,辣辣的,跟cindy的话不同,那是痛,令人窒息的痛。
  他跟着追了来,喘着气。太阳在他背后,脸上的汗水折射出令人晕眩的光芒。
  我说,你不要过来,你过来我就……
  话还未完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,他说,你别这样,第一次握手的时候,你就像个没有体温的女孩,我感觉不到你的手的存在,那个时候起,我告诉自己,我一定要捕捉到它,然后紧紧握住,永不放手。
  我大笑起来,说,如果是cindy听了这番话,她会幸福得从这里跳下,但是,我不是cindy。上帝喜欢拿万物来放风筝,他把我抛掷出来,循着一条直线飞越虚空,到了cindy身边的时候,风筝的线到了尽头,所以我只能停留在这里。
 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,答应我,和我一起好吗。他攥疼了我的肩膀。
  我看到cindy站到了楼道口,她沉寂地看着。“怨妇”那个插在我心上锐利的字眼还在作痛,我无从逃避,要逃脱只能把这痛奉还回去。
  我用微笑迎合他殷切的目光,故作乖巧地闭上眼睛。一切在意料中,他的吻湿润温柔。
  cindy终于不能沉默了,她狠狠地把我推开,霸道地死死握住他的手。
  我希望cindy能骂我或者打我,这才是cindy,但是她没有。她就是这么绝决地看着我,看着我们面前如何裂出楚河汉界,看着我们过去的种种情份土崩瓦解,看着我伤心绝望地离去。
  我们彼此伤害着彼此,一切无以回头。
  我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办葬礼的礼堂,空无一人。我站在礼堂的中央一声一声地喊着cindy,cindy……回声一阵阵淹过来,把我吞没。我没有办法阻止cindy爱上一个连自己也有点心动的男生,也无法挽回一切过去的美好,我只能喊着,喊着,直至喉咙沙哑,泣不成声。
  刚回到家就接到电话,是cindy,她故意的。在电话的另一头,她问那个男生你要什么体位,他默不作声。接下来,是亲吻的声音,舌头交缠纠结,然后是抚摸,她的手像蛇般舒缓地滑行,我听到他们急促的喘息,幸福而疼痛。
  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,我不知道cindy算不算赢了,但我很清楚,我彻头彻尾地输了,我的感情孤注一掷,全军覆没。

4
  蝶衣说,说的是一辈子,差一年、一个月、一天、一个时辰,都不算一辈子。我曾经拥有的关于一辈子的梦想,早已支离破碎了。
  原本我和cindy的故事在那个夜晚就该落幕了,那晚我翻箱倒柜搜出家中仅用的10片安眠药,全部吞下。
  死亡并不可怕,朦胧中眼前一个又一个黑影划过,他们形状各异像某些符号。最后,是那个雨中死在我面前的男人,他,双臂敞开,快速地下坠,安详而宁静。我紧随其后,在犀利的风声中自由而舒展地沉沦。
  醒来,却还是这个光鲜的世界,碧柳绿杨,莺歌燕舞。原来10片安定根本不算什么。
  于是我决定继续活着,年复一年。
  春去春又回来,人面永远的不知所踪,桃花年复一年的不解风情。长窗外的绿波皱了又平了,楚汉鸿沟却永远是楚汉鸿沟,填不平。
  我顺利地在高考中得了个不错的分数,想也不想地就选了杭州。我想见cindy却又怕见她,只能去离上海很近的杭州,那是个忧伤的城市,适合忧伤的人居住。
  我受不了寝室的拥挤,就在植物园旁租了房子,一个人柴米油盐地过起日子,cindy一定无法想象,因为在两年前我连方便面都不会泡。
一切的转变都是没有因果,自然而成的。过去种种不过黄梁一梦,在繁复的美丽与曲折的悲欣后,人自会悠然醒转。那个朝朝暮暮在唇边萦绕的名字割舍不下又如何,新的岁月粗糙而平庸,却以无比的强悍逼人低头。
  只是到了夜晚,我总是失眠,一切隐藏在阳光背后的,在夜深时分都悄然而至,蠢蠢欲动,譬如伤痕,譬如思念……睡眠,在夜里是个岛,人得渡到那儿去寻求安全。渡不过去的,譬如我,就只能清醒在漆黑的夜里,想念cindy 。

5
    1999的最后一天,我被朋友拉去一个人声鼎沸的pub。灯光多彩摇曳,舞池里挤满了人,他们像一锅煮沸的豆子上下翻腾,兴奋地尖叫着。不知是酒精的麻醉还是太过喧哗,我开始不可遏抑地想念cindy。
    我挨着光怪陆离的墙走啊走,在稍显安静的洗手间掏出手机拨了cindy的电话,却是一阵短促的忙音。或许,她正跟当年的那位“小白脸”煲着世纪电话粥。
    我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,青春开始了它的苍老。一个人,尤其是一个女人在从为另一个人等待的那刻起,她已不再真正年轻。
    我重新回到声响激荡的大厅,趴在吧台上看头顶上迷离的蓝色光影。我忽然有预感,cindy在找我,拿出手机,灯光正闪烁不停,是cindy。
    你好吗?她说。Pub里的音乐震耳欲聋,我不大听得清。
    我很好,你呢?我大声地喊着。
    很好,你在哪里?cindy变得比以前沉静。
    我目力所及,无不是一张张兴奋莫名却模糊惝恍的脸。我说,我在一大堆人里。
    他们在干什么?她问。DJ煽情地叫嚷着还剩15秒,音乐声嘎然而止。
    他们在倒数。我看到大屏幕里的秒钟一步步划向12,人们群情激昂得数着,8,7,6,5……
    在倒数的鼎沸声响里,在一个世纪的最后几秒里,我快速而低声地告诉cindy,我想你。
    只有在这样喧闹的遮盖下,只有在时间仓促的追赶下,我才能如此坦诚不恭。
    新年钟声响起,欢呼声潮水般涌来,人们相互拥抱微笑,在互道“Happy new year”后,我们终于相互原谅。

6
    凌晨三点的时候,接到cindy的电话,她说,我在杭州了。
    我在黑夜中一眼就认出了她,虽然她脸上还留着夸张的晚妆,虽然她踩着跟细得吓人的高跟鞋,虽然她落寞地吐着烟圈,只要她是cindy,我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出。
    我们隔着一米的距离对峙观望,冷静而激动。所有的记忆象是钢琴与小提琴的协奏曲,和着呼啸的风,悠缓地从遥远的哀伤中,淡出,淡出,淡出……     
    我给你带礼物了。她笑着从包中掏出一盒烟花。
    幸好那个的士司机不知道你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。我接过我的新年礼物。
    我们从街头售货机里取了四罐热咖啡,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放烟花。
    Cindy用她的烟燃着了火线,我们静坐在那,手上火光闪烁,上下纷飞。
    烟花在寒风中瞬间璀璨绽放,又转眼消逝,只留苍苍的淡烟,被风撕扯散开。
    他呢?我问。深深地吸了下冷风,寒彻心扉。
    分了。Cindy专心地吸着她的烟,神情冷漠,关于他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言语了。
    他走了就迷上这个了。Cindy晃了晃指间的烟,说,大概需要一些麻醉,烟是个不错的东西,至少能阻止伤痛渗透。
    烟头上燃着的微星火光在呼吸之间忽明忽暗,在不觉中,落下一地烟灰。
    昨日种种,似水无痕,今夕何夕,君已陌路。
    我试试。我拿过cindy的烟,狠狠抽了一口。辛辣的烟雾大肆涌入直逼心肺,胸口没来由的沉闷,在体内打了个转又直直逼上喉管,我开始死命地咳嗽。
    或许烟味过于刺激,我咳得弯下了腰,眼泪一个劲往外挤。它们似乎找着了机会,压抑了三年,今天终得宣泄。它们争先恐后,它们一发不可收拾,它们欲断难断。
    Cindy温柔地拍着我的肩,轻声说,我在呢,我在呢。
    黑暗中听到风掠过广场的声音,在城市空洞的背后,我和cindy重新拥抱在一起。
    过了一个世纪,我们回到了一起,就像在时间的手心划了个圈,这么简单。
    Cindy说,其实我们谁都不能没有谁。
    落在地上的烟火还在任性地绚烂它最后的结局。我是烟,cindy是火,我们只有在一起焚烧才有瞬间明亮的烟花。那刻,我抱着cindy,我深信不疑。
    广场冷冷的灯光下,我们在彼此身上沉缓地探索,手指轻柔地划过,由远及近。我们用肢体来倾诉,分别的日子里,爱与痛是如何纠缠交织。
    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,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,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,遗失身份,即使在茫茫人海中,就要沉沦。

7
    2000年,我和cindy一起迎接了新年的曙光。第二天cindy回到上海她当waitress的那个酒吧。
    长期的酗酒抽烟加上日夜颠倒的作息时间,cindy的肠胃终有一天不堪重负。出院后,,cindy要求到了一个长假,整个春天她就赖在我这了。这里临近植物园,空气好得无可挑剔。
    我因祸得福,可以天天跟cindy一起。
    我们每天早起晨跑,在绿树遮荫的马路上,和每个经过的人们微笑示意,然后再去路边的小摊喝热气腾腾的豆浆。
    下午找棵大树靠着,翻着被太阳照得发亮的书。Cindy每每会悄然睡去,一睡睡到红日西垂。
    傍晚,我们沿着小径散步,一直走到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,坐到暮色苍茫,飞鸟回巢,才起身,一路沾花惹草地回家。
    每天,cindy都给瓶子里的花换上新鲜的水,还买了金鱼认真地养了起来。
    心情好时cindy会一个人哼着歌,拿起画笔涂涂抹抹,画瓶中的花,画金鱼,画我,一幅幅色彩夸张,面目全非。十四岁那年的暗恋风中消逝,留下的,只有她对绘画的兴趣。
    我感觉到12岁的cindy回到了她体内。我们的生活恢复纯净,没有烟,没有酒,没有谎言,有痛,但结了疤,戴着身上,好似成长的徽章。
    每个黑夜,我们像过去一样相拥,有时,会相互地吻着对方,然后在彼此指尖的摸索下抵达天堂。
    这是我的世界,没有过多的喧嚣,没有太大的期盼,它必须藏在纷扰尘世背后,一到光怪的人群里,我就无可适从,像上了岸的鱼。
    Cindy不一样,她需要活着,她需要不同的感受,她要像蝴蝶一样自由绚烂地飞着。
    很多时候,我会半夜突然惊醒,发现自己紧紧地握着cindy的手,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。
    Cindy是我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,12岁那年她把我拉回这个世界,可她却是只随时想飞的蝴蝶。
    半夜醒来的时候,我跪在cindy身边看着她,月光泻在她花蕊般绽放的身上,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们跟失乐园里两个主角那般死去,将 是如何完满的一个故事,从此肌肤相依永不分离,事后又为自己这份恶毒的想象忏悔不已。
    整个春天,我跟cindy过着隐居般的日子。我不知道cindy是累了,还是真的不想飞了,总之,她融入了我的世界,让我乍惊乍喜。
    这一季春光明媚。

8
    我和cindy约好,到了秋天,一起去断桥看残荷。结果,cindy没有赴约。
    2000年的夏天,因为一个关于绘画工作室的许诺,cindy跟着在酒吧认识的一个香港老头走了。
    她生平第一次飞起来了,从上海飞到了香港,又一个适合蝴蝶生存的城市。
    她不再属于酒吧里喧闹的黑夜了,她将有个明亮的工作室,阳光会穿过透明的落地窗,晾在她依旧年轻的脸上。
    我是个迷恋青春的人,一直认为青春的肌肤要么死在自己手里,要么死在同样青春的小白脸的手里,我无法容许青春的肌肤被那些奄奄一息却渴求青春的老手掠夺。
    因而,cindy是不可原谅的,不仅仅因为她的背叛。
    她打电话来道别的时候,我吝啬得连一个字都没有说,把话筒扔进她买的鱼缸里,滑出一道白色的水痕,金鱼惊惶地四散开去。
    话筒就这样静静地在鱼缸里躺了一年,一年后,当初cindy买来的金鱼相继死去。
    把里面的水倒光后,我跟小区的花匠要了点土,在鱼缸里种起了花。郑愁予说过,寂寞的人坐着看花。
    生活周而复始,又是一个人的孤单日子。
    有时。阳光下摊开掌心,三道预示我人生命运的曲线纠缠蔓延,此起彼落。
    想必人生、事业或爱情都是被切成支离破碎的一段段,然后胡乱拼凑,散散地系上个结就作罢。既然造化都这般懒散欺人,庸人又何苦自扰,闭闭眼就碌碌过了一世。
    我一个人晨跑、观书、养花。每天都有飞鸟扑棱着翅膀划过城市的上空,只要路上没有飓风,飞鸟从a市到b市的时间和b市到a市的时间是不会变的。
    Cindy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寄信来,我每封都看,却从不回。有一天,老头的凶悍老婆找人砸了她的工作室,为了抢回自己的一幅画,她的手臂上多出一道15cm长的伤痕。
    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cindy说,只要能在生命结束前飞一次,之后的惨烈都无关紧要了。她一直都这么勇敢决绝的。
    她离开了老头,在一所小学当了绘画老师,说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容就会想到我们的过去。
    她还寄了照片来,在圣约翰大教堂前,快乐地被群孩子拥着,笑靥柔和,如秋日淡淡的阳光,铅华洗净,绚烂后重归平淡。
    这时的cindy才是能与我性情相合执手偕老的cindy,可惜我们谁也无法跨越时间的断层。没有蹉跎,何来岁月。
    红尘孽债皆自惹,何必留痕?
    2002圣诞,收到cindy的礼物。是幅画,静静地躺在明晃晃的玻璃背后,色调明亮,青青的田埂上两个女孩追逐飞奔,背后是一片灿烂炫目的油菜花田。那年春天的记忆卷着泥土的气息,向我袭来,它们长驱直入,重重地撞击我波澜不惊的生活。
    一切都是徒劳。我们回去不了,cindy。我对着画说。
    任大街曲曲折折的重叠,也转不回昨天 。阳光灿烂 ,但是黯然,在弥漫。
    或许我们可以闭起眼睛,抱着一起,不离不弃,幻想着背后是缤纷的烟花,绽放得如此璀璨。
    可事实上,松开手,发现握住的,只有空洞。我们在岁月苍茫的两端,无望地对峙。一切已成定局。
    我们分散在地图上的两个点上,在不同的空城里,听说同样的八卦新闻,观看同样热播的娱乐节日,与同样陌生的人擦肩而过,在同样喧嚣的人群里默默走开,站在同样无人的风口,守望岁月,淡漠如斯。
    一只飞过沧海的蝴蝶,一只固定线长的风筝,如何诉说地老天荒?

9
    2003年4月1日,张国荣以自己的方式向地心坠落的那天,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拔了电话线,关了手机,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。
    电脑屏上没日没夜地放着leslie的影象,我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,在这十年仓促的流光里醉生梦死。
    从12岁那年开始的对生活的恐惧,慢慢涌来,前赴后继,一浪接一浪,漫上身,涌到胸口,令人窒息。
    还有雨中纵身跃下呼啸的风声,与地面撞击的声响,cindy的话语全都交织夹杂在一起,在耳边轰轰做响,令耳膜颤栗不已。
    其实一直以来,我都只是在害怕,害怕青春如纵身飞下的生命般脆弱,害怕生命会象树木一样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老去,变干,憔悴,枯萎,甚至没有开花的声音。
    我自私地抓着cindy,因为她是如此的丰富而有生机。
    Cindy一定也知道了,这个曾被我们称作“小白脸”的人,最终选择了自己任性的结局。
    她一定和我一样疼痛,但是我们无法相互安慰,因为她不在这里。
    我所有的害怕恐惧,其实都抵不上失去cindy所带来的害怕恐惧。
    我一个人喝酒,在月光下疯疯癫癫跳舞。把cindy的信一封封扔向天花板,它们如雪片纷纷飞下,然后狠狠地被我踩在脚下。
    挂在墙上的cindy的画,毫无预兆地突然落下,哐地一声,玻璃碎了一地。
    那幅从香港来的画,扑在一层碎屑的玻璃中,奄奄一息。Cindy藏在画卷背后的秘密,曝露无遗。
   “让我们重新开始。” 阿根廷一家小旅馆内,躺在床上的何宝荣对黎耀辉说。
    Cindy把它写在了背后,它在一堆玻璃碎片中忽然出现,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    原来cindy也只有在伪装的背后才能敞开心扉。我们都像蚌一样把想说的话当珍珠般藏起,在湿冷的绝望里,硌得自己无以加复的,疼痛着。
    我盯着字间斑驳的红色印迹,仔细分辨才发现是血迹。
    我在信件散乱杂陈的地板上急促地爬着,一封封地重新拾起。
    我翻出了照片,香港的阳光下,cindy手臂上的伤痕毫无遮掩、清晰可见。
    “在我们的痛苦都还没有到一个彻底的点之前,或许这个世界是全然虚无的,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在我们眼前,就一直在那里,而你就是不肯承认。”
    这一记繁琐招式背后的重拳,让我有了这么心酸眼亮的一刹那。
    那晚的歇斯底里后,我重归宁静,安详地在黑暗的屋子里躺了二天二夜。
    第三天,我拉开窗帘,颓靡的房间在白晃晃的阳光下一览无余,尘屑重获新生般扑地飞起。
    然后,我看到cindy,她站在楼下,手捧一盒烟花,安静地微笑。
    十年流光瞬间划过,如隔岸的一场烟花表演,烟雾消散后,我们还是站在了昨天。
    一座城市的沦陷,促成了白流苏的一段传奇,而一个传奇的死,却促成了我和cindy。
    生生死死,梦里梦外,胡琴咿呀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。
    我笑笑,推开窗,于是生活扑面而来。